遥远的外婆家
2021-03-15 10:21:26          来源:耒阳市融媒体中心 | 编辑:梁昕 |          浏览量:104609

文/段世军

外公外婆家住夏塘镇牛口村,合并新村后改称新牛岭村,但无论是在习惯上,还是在感情上,我只愿意叫牛口村。那里,沉淀着外公外婆艰难的抑或幸福的岁月,以及我温暖的抑或伤感的记忆。

我的大姑嫁在牛口村,爸爸走亲戚认识了妈妈,经人撮合,1977年,妈妈嫁给了爸爸。从此,爸爸所在的板桥村和牛口村便有了扯不断的血脉联系。我在板桥村出生、长大,2008年因工作调动,进了城。爸爸去世后,妈妈坚持住家里,我常回去。外公外婆后于爸爸去世,没有外公外公的牛口村,我鲜有再去。外公外婆住过的房子,我更是多年不曾踏足。

小时候,外公外婆家是个遥远的地方,步行差不多要三个小时,缺乏交通工具的年代,每次去外公外婆家都得步行。因为路远和步行,我每次去,都要住几天,和小舅挤在一张床上。小舅只比我大几岁,本质上也是个孩子,乐意和我厮混在一起。直至今日,我和小舅仍保持着朋友般的亲密关系。

牛口村几个村民小组聚居一起,形成一个天然的大湾,外公外婆家居于其中。大湾大得装不下我对边界的想象,层层叠叠的房子,弯弯绕绕的巷子,密密匝匝的柱子,置身其中,我不敢妄自离家,生怕迷了路,再也走不回来。随着年龄的增大,随着去的次数增多,我的活动范围渐渐扩大,在没有小舅陪同的情况下,我尝试四处走动,探索出一个属于我的空间概念。

外婆家的房子是农村里最常见的瓦顶木楼的通心屋,一排四间,外婆家在倒数的第二间,倒数第一间是大舅家。也就是说,我们去外婆家,需要走过两户邻里的房屋。一间房,养育了妈妈七兄妹和众多的孙子女和外孙子女。可我们并不认为生存空间是狭窄和局促的,把日子过得欢天喜地。印象最深的是小姨,她比小舅大一岁,豆蔻年华,勤劳肯干,每天把家里的大大小小、高高低低的老式家具擦洗得一片锃亮,让来访的七姑八婆赞不绝口。这片锃亮持续几年后,小姨追随南下务工大潮,去了广东省中山市,不久找了个当地人,嫁了,很少再回来。抵御不了南方诱惑力的不止是小姨,还有小舅,小舅也去了广东省中山市,多年来,始终在大小厂的生产线上沉沉浮浮,始终今日,成为故乡回不来、他乡留不住的漂泊一族。小姨和小舅的相继离家,年老体衰的外婆失去打理家务的兴致和能力,家里的老式家具愈发暗淡,愈发老气,愈发破旧。后来,大舅盖了新房另住,外公外婆去世后,我们情感里的外公外婆家,沦为堆放杂物的用房,再也没有我们的光顾。

农村把连排共垛建的房子叫做一条“街”。外公外婆家这条“街”的第一户是陈鹏军,我习惯把同龄人当房子的主人。陈鹏军家侧面有一块空地,最初,他家用砖头砌了两根柱子,搭了个“厂”,农村里把有顶无墙的建筑称为“厂”。后来,陈鹏军把“厂”建成了房,外婆家的那条“街”便有了五间房。侧面的那块寻常空地,对于我,意义非凡,我家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影拍摄于此。1987年春,大舅结婚,其中一位宾客带有相机,拍了几张足以载入家族史册的照片。空地之上,爸爸妈妈站后排,姐姐、我、弟弟、妹妹按照年龄顺序站前排,厚实的长衣长裤,乡村裁缝的手艺,鲜明的时代特色,从此,定格在我们的记忆深处。这张照片一直挂在板桥村老家的墙壁上。2001年春,爸爸骤然逝去,合影成为唯一,弥足珍贵。我后来翻拍、修复、重洗,抵挡了岁月的侵袭,可是,却换不回和爸爸再拍一次的机会。

外婆家这条“街”与前面一条“街”的间距五米左右。间距太短,前面一条“街”的房子后门全部用砖封闭,窥不见里面的生活。我从未串门过前面一条“街”的人家,隐隐约约记得有两个男孩子,没有深刻印象,也没有直接交往。茫茫人海,纵使相逢应不识。前面一条“街”的起始处,也搭了一个“厂”,通过这个“厂”可以深入大湾的内部,大姑家居于其中。我觊觎两位老表一抽屉小人书,可他们俩守得死死的,我只能当场看,当场还。但大湾里的男孩子,熬不住,呼朋唤友,撒野去了。逮着这样的机会,我穿“街”走“厂”,“偷”出了几本小人书。多年后,每每和老表说及,开怀大笑。

随着年龄增大,我们去外婆家,不再是纯粹的吃喝玩乐,开始帮衬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。我剁猪草的熟练本领,经由妈妈的传播,被外婆要求验证。小时候的我,受爸爸的影响,把劳动当做立身之本,也不推辞,叮叮当当地剁了起来,从此拉开了我帮助外婆家干活的序幕。我干得最多的是搂“嘎”(收割稻谷,一把把交错摆放形成的垛,耒阳方言称为“嘎”,用此字音,无关字形)。“双抢”时节,十多岁男孩最适合搂“嘎”。我帮助过很多亲戚家搂“嘎”。有一次,我搂“嘎”完毕,疲惫不堪,大舅竟然提出他和我一道把打稻机抬回去,他前我后。打稻机经水的浸泡、泥的糊涂,沉重无比。我抬后头,看不见前方的路,只感觉肩上压迫如山、腿上沉重如铅、脸上汗落如珠。无数次,我想抛弃,但看着前面大舅的脚步,紧咬牙关,一再坚持。放下打稻机的瞬间,我直接瘫倒在地。

过了一些年,大舅外出务工,外婆家不再养猪和种稻,我还能做的是挑水。水井在“界下”,是一口好井,清澈见底,甘甜可口,滋养整个大湾,每天来挑水的村民络绎不绝。除了去“界下”挑水,我还去过牛口老学校里的人家挑水。搬迁了新学校,老学校住进了几乎人家,其中一户和外婆家关系好,打了压水井。那户人家的婆婆时常来外婆家串门,见我挑水,盛情邀请我去她家,于是,我便去了。老学校在大湾里,距离外婆家非常近,不足百米。这所学校,承载了妈妈的学生时代。妈妈无数次回忆说,她读书时需要照顾弟弟,很多次把弟弟妹妹带到学校,影响了学习,在学珠算的时候,家里让她辍了学。妈妈无限惋惜地说,她读书成绩很好,老师舍不得,家访劝学,但家境窘迫,只好作罢。相比于年长的姨妈,妈妈还算幸运。学校近在咫尺,姨妈一天学也没有上,一辈子的“睁眼瞎”。学校是个四合院,青砖黑瓦,气势恢宏,进入其中,心生敬畏。那位婆婆家在学校一角,一条小路,即可到达,挑水来回,不用五分钟。外公去世、大舅小舅外出的日子,为外婆挑水最多的是姨妈,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外婆家,忙活各种家务。

2007年,我在朗生学校任教,骑着摩托车,常去外婆家,每一次去,我都会把水缸挑满,算计着快用完了再去挑。就这样,我成了外婆最后岁月里见得最多的孙辈。每次离开外婆,依依不舍,我总是劝外婆别送我,但当我看到她孤寂地一个人坐在门前,眼巴巴地看着我离开,心生伤感。我知道,外婆无所事事,无人搭理,每天不到六点钟就上床睡觉。外婆喜欢喝营养快线饮料,换来的是整夜多次起身解手。外婆实在熬不住一个人的孤独,拖着中风未痊愈的身体,尝试去湾里走动,和同样孤寂的其他老人,消耗光阴。一次摔倒,外婆卧床不起,所幸大舅归来,悉心照料。中秋节,我去看望外婆,外婆已经骨瘦如柴,意识模糊,见我最多,亦觉陌生。我抱着外婆坐起,喂她喝水,吃月饼。这一幕,成为我和外婆的永别。九月,外婆去世,从此,我的生命中再无外婆。

外婆生于1934年,卒于2011年,享年77岁,四世同堂,含笑九泉。相比于外婆,外公命苦,幼时父母双亡,婶娘抚养,饱经风霜。成家之后,外婆生育十二胎,存妈妈兄妹七人。外公一生勤俭,营务一手好庄稼,换取微博的收入,养活一大家子人。我家缺衣少食的日子,得到过外公外婆的接济。我刻骨铭心地记得,一次我离开外公外婆家,外公用一个小篓装了几斤米,让我带回家。俗话说,手无三斤提力。我硬是轮换着双手,步行三个小时,把米提回了家。外公抽烟喝酒,患病后全部戒掉,却也没有延续他多久的生命。爸爸的去世,对外公的打击很大,加剧了他的病情,终于不治,撒手人寰。那时候,我处在失去爸爸的悲痛中,对外公外婆少有照顾。后来经常看望外婆,也是一种弥补。

外婆去世后,大舅回村定居,小舅依然漂泊。十年间,我仅去过几次大舅家,且来去匆匆。2021年正月二十四日,大舅生日。趁着春光好,我领着老婆孩子,来到了牛口村。站在大舅家门前,遥望大湾,儿时的大无边界尽收眼底。白云苍狗,沧海桑田,大湾里,新的房屋在崛起,旧的房屋在颓废。不复当年的模样,弯弯绕绕的巷子没了,密密匝匝的柱子倒了。我搂“嘎”的稻田还在,油菜花开,遍地金黄;“界下”的水井还在,修葺一新,幽深见底;我挑水的老学校还在,旧貌新颜,格局不变……忽然间,我有一种去看看外公外婆住的老房子的强烈意愿,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。大舅的孙女,七岁的奕萱知晓我的意愿,欣然引路。她甩着两条小辫,蹦蹦跳跳,我跟着她,恍恍惚惚,穿越时光,走向梦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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